厄瓜多尔摄影师保拉,曾经完成过一组震慑人心的作品。
保拉是一名女×××者。这些摄影作品,描绘的是她在2013年以一名“患者”身份,潜入一家“×××治疗诊所”时,所看到、听到、感受到的一切。
在那里,女×××者被强制服用药物;进行超负荷的体育锻炼;被捆绑、威胁、侮辱;甚至遭到男性工作人员的毒打和强奸——而原因是为了所谓的转化性取向。
事实上,保拉揭露的×××转化治疗,并不是一个个案。这个“技术目标”在很久前就被提出,并且至少在现代社会被大规模应用了七十年之久。直到今天,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收费的×××转化治疗差不多存在于每一个国家。
2015年,数十位美国国会议员推动了一项名为《心理治疗欺诈干预法案》的政策,法案认为性取向转化疗法应该被定义为无效治疗,属于欺诈行为。并希望禁止商业化,尤其是针对未成年人的性取向转化治疗服务。
但这并不意味着×××转化治疗到此就结束了。事实上,与浩浩荡荡的LGBT平权运动不同,×××转化治疗始终充满了矛盾和争议。
很多国家政府与国际机构都认为其有害,甚至是酷刑滥用的一种;但同时也有人认为这种治疗是合理合法,甚至是公民的基本权利。
就在不久之前,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州议会掀起了一场关于×××转化疗法的讨论。一些议员坚持认为进行转化治疗是一些×××者以及其家长的权利,也有议员认为应该将类似服务合法化,以便执法机构对其进行监管。
而在历史的埃尘中,今天人们还在争议其合理性的×××转化疗法,曾经在官方的许可下写满了荒谬与残酷。
联合国禁止酷刑委员会的报告显示,在1974年美国精神病学协会(APA)宣布×××不是疾病和精神障碍之前,西方国家的LGBT人群普遍遭受着各种不人道的“治疗”,从电击、不合理用药到精神污染,不一而足。
回顾整个×××转化疗法的历史,会让我们发现人类在探索自身精神世界时可以多么无知和浅陋。而道德争议与技术发展从来都不能独善其身,只会以非常复杂扭曲的姿态纠缠在一起——这点与我们今天看待人工智能时何其相似。
某种角度上说,“性取向转化治疗”是一部技术史。
一部由始至终,充斥着酷刑与复杂争议的技术史。
众恶之源:激素疗法
早在上世纪初,欧洲就已经有医学家提出通过补充激素和移植睾丸来“治疗”男性×××。当然,这仅仅是个猜想,一些相应的实验也都失败了。但当时医学界还是普遍相信×××的诱因是体内激素水平不正常(这个想法直到今天还存在)。但1984年,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团队就证明了,×××与异性恋的睾丸酮与性别激素水平并无不同。
时间退回上世纪四五十年代,这个真理还没有大白于天下。而通过改变激素水平来转化×××性取向,却迎来了历史上首个残酷的大规模实验机会——臭名昭著的纳粹和党卫军。
卡尔·瓦内特是一名丹麦籍外科医生和医学家,但与此同时,他也是恶名远播的纳粹分子,集中营刽子手,以及党卫军二等上将。
二战时期的纳粹德国提出要在道德和血缘上净化日耳曼血统,开启了对LGBT人群的大规模迫害。这给醉心于激素研究的卡尔·瓦内特以机会。在党卫军头子海因里希·希姆莱的亲自授意下,卡尔·瓦内特在集中营对男性×××囚犯进行了激素手术,比如给他们安置人工激素腺体,造成了很多囚犯因交叉感染死亡。
但在二战结束后,卡尔·瓦内特的这套理论却并没有随着纳粹消亡,其本人也躲过了制裁到阿根廷继续他的研究。在50年代,英国、丹麦等国家接受了卡尔·瓦内特等人的“激素理论”,认为可以通过注射激素等方式治疗当时被认为是犯罪的×××行为。
这其中最著名的案例,毫无疑问是1952年人工智能之父艾伦·图灵,被逼无奈接受了所谓的“激素治疗”。从其日记与书信中可以感受到他那时的绝望,而这也诱发图灵很快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历史当然没有如果。但是如果没有劳什子的激素治疗和“×××之罪”,那么AI的起点会否不同呢?
文明社会里的合法酷刑:电击鸡尾酒疗法
“电击”这个词,在中国更多出现在关于网瘾的讨论中,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欧美,这个词却频繁地与×××转化联系在一起。
由于激素治疗基本无效,并且带给人体的副作用难以估计,这种方式很快就被废止。取代它的,却是同样不怎么样的物理伤害:电击、捆绑和诱导审讯。
比如说,1958年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警察局曾公开表示“×××是澳大利亚的最大威胁”,并将×××者定为有罪,警察对抓获的LGBT人群在监狱系统内进行隔离,并强行施加电击等“转化治疗”手段。
在当时,悉尼的尼尔·麦康纳吉博士是相关领域的活跃研究者。他在澳大利亚组织了大量×××转化治疗。而基本方案就是电击加×××注射。
根据披露信息,他会让男×××者大声朗读赞美同性关系的话,随后进行电击。或者在接受转化者看男性照片时给他们注射大量×××。最终导致这些人在此后长时间,一旦看到同性的照片就产生严重的恶心和呕吐。
诱导加电击,是当时欧美通行的×××转化方式。根据英国的医疗解密档案,当时英国大量类似诊所,都会让“接受治疗者”自己翻一本相册,一旦他们在同性的照片上目光停留,就会遭到电击、殴打和辱骂。
在这个阶段,所谓转化疗法的主要思路,是通过残酷的生理折磨,诱发其受众的心理阴影,一旦想起同性关系,就会进入极度不快的回忆,甚至产生禁断反应。
在1974年美国正式将×××从精神疾病中移除前,可以说电击鸡尾酒×××转化疗法,是一部在欧洲、美洲和澳大利亚上演了二十年之久的《发条橙子》。
另一场博弈:宗教疗法
当×××者不是犯罪的理念终于被科学家和政府接纳了之后,LGBT平权运动自然而然迎来了下一个“敌人”:基督教体系。
这场旷日持久的宗教与平权间的矛盾,是我们大多数人都听闻过的。而可能较少被人关注的是,宗教疗法其实占据了所谓×××转化领域的半壁江山。
可以看出,用生理折磨禁断×××并没有什么科学依据,却更加符合驱魔等宗教世界的仪式特征。事实上,有社会学家指出,在北美和澳大利亚,宗教领域的×××转化远远大于精神病学领域。
而在七十年代之后,精神病学领域的×××转化逐步被废止,宗教成为了这个领域的唯一代言人。
其中最出名的,就要属依托于美国福音教派,在1976年成立的基督教反×××组织“出埃及国际”。这个组织认为×××是一种“灵魂污染”,并主要通过禁欲、祷告、社区集会和宣讲等方式来转化×××取向。
在顶峰时期,出埃及国际在以美国、加拿大为主的19个国家建立了400多个分部,甚至还在IOS上推出了“治愈×××”的APP。
2013年,出埃及国际宣告结束运营,这被广泛定义为LGBT平权运动的胜利。这个组织目前还有各分部和网站在独立运作,但已经大不如当年成气候。
大家都知道宗教和科学是有距离的。但事实上,应该说宗教疗法是现代社会尝试的×××转化中不可绕过的一个阶段。因为这个时期宗教活动上常用的心理安慰、创伤回忆等方式,直接影响了×××转化疗法的下一个阶段:心理疗法。
平权运动的暗影:心理疗法
进入21世纪,LGBT平权运动在北美等主要战场轰轰烈烈地展开,越来越多国家承认×××合法化,以至于承认同性婚姻的合法地位。但×××转化疗法却并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迎来了“第二春”。
社会学界普遍将2009年看作转化疗法复兴的起点,而其发生契机其实是与LGBT平权运动相辅相承的:一些心理学家和社会人士认为,既然LGBT应该得到同等权利,那么那些希望从LGBT身份中走出来,或者因多种元素希望放弃LGBT身份的人士,也同样应该得到平等的权利。
随之衍生的,是在美国和加拿大流行开,逐渐走向世界化的心理治疗疗法。与之相伴的,是一套完整的产业链,以及专门针对青少年×××倾向的商业模式。
在2014年,美国已经有33个州承认同性婚姻合法化,但有48个州依旧认同×××转换疗法是合法的心理治疗服务。当时联合国禁止酷刑委员会曾多次就此问题向美国进行批评。
健康学专家凯特琳·瑞恩博士曾经进行过一项相关研究。根据结果显示,迫于对子女未来考虑等因素,当时全美有三分之一的LGBT青少年已经接受了性取向转化方面的心理治疗。由于这件事普遍被家庭认为是羞耻,真实比例可能还远大于此。
心理治疗虽然不注射不电击,但可能带给人的负面影响却不见得小。
2016年2月,《每日邮报》报道了一篇故事,重新引发了公众对×××转化问题的思考。 来自纽约的×××男子马修·舒尔卡,实名披露了曾经从16岁开始被父亲强迫接受长达5年的“性取向转换治疗”,并认为这给自己造成了巨大创伤。
马修·舒尔卡最开始是在中学时发现了自己的性取向,当时他非常恐惧,并且很快向父亲表达了自己的困惑。他的父亲并不是虔诚的宗教徒,而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但是他认为×××者在社会是永远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公平的,必须要想个办法解决这件事。当马修的父亲获知很多有行医执照的医疗机构提供×××转化治疗时,马上决定让儿子试试。
在接触了第三位医生后,马修父子开始了长达五年的心理治疗。这个过程中,心理医生让他回忆童年创伤,并告诉他×××倾向多是由童年阴影导致的,很快就能被治愈。之后,医生还让他切断与异性的联系,保持对异性的神秘感——包括他的姐姐和母亲。于是,三年间马修没有跟母亲说过一句话。在父亲的支持和医生的劝导下,他也认为这个治疗非常合理,没有什么问题。随后,心理医生还让他尽量多地使用女性×××用品,甚至在他念大学后让他服用大量伟哥来帮助和异性发生性关系。
但整个过程的代价是巨大的。首先因为他不跟母亲和姐姐沟通,导致整个家庭分崩离析,父母因此离婚。紧接着,马修的成绩也急转直下,越来越多的精力被放在如何与异性相处和自我认定上,让他的精神疲惫不堪。最终越来越严重的抑郁症和社交恐惧症压倒了他,甚至导致他一度断绝了家庭关系。
当然,马修的故事是最终他走了出来,走到阳光下向公众宣传LGBT青年的合理性以及心理治疗的可怕。他和很多专业人士都认为,谈话治疗虽然不像电击一样直接带来伤害,但带给人的自我怀疑、自我厌弃以及身份否定感是极其可怕的,非常容易诱发更严重的心理问题,并毁坏一个人除了性取向之外的正常生活。
到了2014年,新的变化出现了。这一年12月,17岁的跨性别青年莉娜·奥尔康(Leelah Alcorn)在接受×××转化治疗后选择了自杀。“莉娜之死”在美国社会引起了轩然大波。到2015年,美国精神病学会发表了长篇论文,认为×××转化疗法都是无效的。
这之后,时任美国总统的奥巴马发布了著名的《莉娜法案》(Leelah's Law),宣布在全国禁止未成年人接受商业化×××转换治疗。
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关于×××转化的争议,甚至可能才刚刚开始。
废除是否等于正确?让人深思的争议
早在2012年,全球LGBT运动的中心,加利福尼亚州就成为了全美第一个禁止×××转换疗法的州。但随之而来的并不只是欢呼,还有更多关于平权的争议。
一些心理医疗和家庭关系咨询组织认为,全面禁止×××转化以及类似的服务,事实上是侵害了真正需要这类服务者的合法权利。甚至当时的情况是,一些本来能够在加州完成的心理治疗,必须转到其他州才能进行。
而随着《莉娜法案》到来,以及美国精神病学会发布的×××心理干预相关报告指出类似医疗可能诱发青少年抑郁症、吸毒、自杀倾向等问题,原本应该接受这类治疗的青少年变得无所适从,甚至恐惧接触心理医生。
很多心理医学组织相信,×××倾向中一大部分的来源是童年心理创伤。其中以男童被性侵所占比例最大,这部分人对同性的认同本来就是病理性的。他们需要的也不是“×××转化”,而是“性取向修复”。通过谈话治疗和心理矫正,这些青少年完全可以获得更加符合自己预期的人生。
那么在×××转化治疗被“一刀切”了之后,这部分人的权利谁来保护呢?
更加富有争议的,是家长到底是否能够,甚至“被许可”参与到青少年性取向的转化或者说修复中。究竟如何判断性取向病态与常态,这是一个今天心理学和神经医学还无法解释的问题。
彩虹旗下也有歧视和阴影,究竟如何调和多数、少数、更少数之间的平权,当然是隐藏在医疗技术背后,近乎无法得到妥善解决的悖论。
回看这个小众的医学/心理学问题,长达七十年的祛魅博弈,很容易发现常识在特定时空中是多么愚蠢;而通往科学与理性的道路上,可能触碰的社会现实又何其复杂。
在没有答案的时候,至少直面问题,会是一切解答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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