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亮程
突然想起我送你的那块石头了。它还好吗?你是否带着它回了家。你已经没有家了,四处漂泊的你,又能将一块石头带到了哪里。我说过,它很沉的。那是块孤独透顶的石头,你别企图感化它,我相信你的爱和热情,但它不会比一块石头坚持的更久。
之所以送给你,是因为你的生日,也因为那天我喝多了,想到自己,最终无力让我喜欢的石头,真正出土。
我发现了它,就像它发现了我。
仅仅是一个人和一块石头的默默相遇。在那荒凉的乱石滩上,那样巨大而空虚的一个黄昏,头顶滚滚沙尘的我,用什么擦拭了一块石头的百年蒙尘。
把它带入我的生活,其实是将它埋到了更深处,和一块叫刘亮程的石头一起,眼睁睁看着自己一个黄昏一个黄昏地沉落下去。
沙湾仅用一把黄沙就埋掉我的三十年,那么轻易和随便。
埋没着你的又是什么?
一个人想走出去时,他或许已经知道自己埋得不浅。一个不想挪窝的人,是否已被黄土暗暗说服:
黄土想留住你。
黄土无边,你能跑到那里?
多少次我想温暖那石头,我想喊出石头的名字,就像喊出爱情。但终未敢出声。我知道我内心的寒冷与荒凉。日复一日我面对着自己的孤独,沉默无语。
我的孤独比我更强大。
内心深处的荒雪中,有我积攒三十年的一垛柴火,是我积攒下过冬的,我的冬天远未到达。我需要寒冷,就像我的荒凉需要那块石头。没有它,我的荒凉是不完整的。
那天,你带着你的生日来沙湾看我,我很高兴。我是穷得连生日都没有的人。除了一块石头,再没有可以送给你。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已经出生。
逃荒的那年母亲生下我,饥饿使她忘掉日子——那一天在她的印象中可能长似百年。母亲没想到我还会需要那个日子,还会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需要最初那一声啼哭。
我一生的诗歌都不会比最初那一声啼哭表达得更多,更响亮深刻。
母亲像忘掉苦难一样,忘掉那一天,她无法在那时候与我商量什么。
漫长岁月中有一天是我的生日,但我认不出它,它迷失了,没有走到我心里,它的去向变得无边无际。
多少年我眼巴巴看着别人过生日。
生日是一块路标,一座汪洋中的孤岛。人在四季轮回中,每年一次,回到自己的出生日。这是人回到岸上的一日,高出时间的岸上,举行着一个人的盛大庆典。人在这一天又隆重地出生了一次。
没有生日的人,在年月中走失了也没人知道。没有生日的人是孤独而不真实的。
一年中没有一个日子能留住我,没有谁为我唱“生日快乐”。仿佛我的出生不该祝贺。更没有谁在蛋糕上插满蜡烛让我去吹。
只有我知道,我生命的蜡烛寂静地插在荒野中,是一棵望不见另一棵的——三十棵孤杨;是遥隔年月的三十缕孤烟;是三十个散失尘寰的——兄弟。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打,雪涌沙埋,我已感觉不到自己熄灭了还是依旧燃烧。
也想假定一个日子做我的生日,又怕过错了,让真正生我的那天蒙尘岁月中。
怀疑一年中最阴郁的那天是我生日,它流浪在四季中,无人认领。它流着泪满世界找我,喊我,可我却不知道。
猜想一年中最寒冷的那天是我的生日,它用冰雪封住所有道路,让人们全呆在家里。尔后它呼啸着,挨家挨户敲门。它认不出我了,我的浓黑胡须和一脸皱纹,我的冷漠的目光和秃顶。
奢望一年中最晴朗的那个日子是我的生日,我知道它不是,它的又高又蓝的天空,它的朵朵白云,暖和地抚摸着别人也顺便抚摸着我的阳光和微风。我知道它不是。
这些年我在沙湾接待了许多朋友,他们是来找我的。城市没有刘亮程,他们只有乘火车到沙湾来找。在外面世界我是走失的,丢掉的,尘世的乱石滩上我这种石头渐渐稀少了。他们来找我,我是什么。
他们带来许多外面的消息。
也带来许多我所不知的有关我的消息。
唯有你,带来了你金秋九月的盛大生日。这是我在沙湾收到的最巨大的礼物了。我的村庄差一点盛不下。那天晚上,虽是在我家做客,我却觉得是我携家带口流浪到你的身边。不是吗,那一天本来就是你的。无论你走到那里,漂泊到何处,那一天都会在大千世界茫茫人海每年找到你一次。
你没有了家却有一个可以回去的日子。
我有家但终生在岁月中流浪。
那天晚上我的确喝多了酒,竟在自己的街上迷路,带着你四处奔走。熟悉的东西全挪位了,仿佛走到了另一个世界,没有方向,方向全是反的。仿佛我们来到人生的背面。你就背着那块石头,跟随一个迷路人四处寻路,找到的全的错路。
一个人,要是沿着错误的方向走一辈子、一错到底,那应该是个壮举。因为从来没有人在错误的道路上坚持到底,那些迷途知返的人们,永远不会知道路尽头的情景。我常觉得自己一个人,朝着人群的背后孤独地在走,越走越远,不知是对是错。
现在我还和以前一样,一切都没有过去。也迟早都会成过去,只是一块石头离开了我,我深深抚摸过的一块石头,从此带着我的指纹和气息日夜伴你,没有铭刻它,是我对一块石头的深刻爱护。
明知你路途遥远,明知你很累,却送一块石头给你,是我不想让你走吗。
现在那块石头就在你身边的某个位置,先我接近了你,先我在你的生活中,占下一点点位置。
但它不是我。
我是另一块石头。我这种石头只配扔在荒天野地,和许许多多的乱石一起,和黄沙尘土一起,完成着一方远土上的孤寂与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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