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修养恰好是使我们的生命,由狭窄的现实扩大到生命情怀的东西,只有美学的部分,敌人间可以互相赞美…「知识分子是个蛮新的词,中国古代并没有这个名称,我们可能会用「士」来代表读书人。今天我想由历史上,慢慢谈一谈究竟一个知识分子应该具备怎样的美学修养。
春秋战国时,士已经成为一种独特的身分阶层,也就是说,当社会的结构发展到一定的程度时,会有一群专门以读书、思考生命的价值、思考生活的导向的人出现,主导着庞大的文化。
春秋时代的礼乐之教
这时的儒家系统中,提出「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六种不同的学科训练读书人。其中「乐」的部分是与美学修养最相关的,春秋战国诸子的书中,几乎都强调乐教。孔子甚至常以乐教去判断一个学生在整体思维、生命性情中达到的状况,于是乐教在整个士的美学修养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它本身是非常感性的教育,我们可以看到「琴」这样的东西,成为中国读书人非常重要、甚至必备的东西,这和今天一个音乐家面对乐器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中国的琴,不完全是一种乐器,而是一种生命情怀因为他喜悦、郁闷的时候,会藉着琴做一种生命情怀的抒发。俞伯牙和锺子期「摔琴谢知音」的故事中,俞伯牙的琴,是生命中要与另一个人沟通、对话的更极端的例子,是晋朝陶渊明的素琴,这张琴上一根絃也没有的。这时,琴变成一种哲学,琴的演奏过程变成生命中自我弹奏的另一种形式。甚至传说,一个最好的琴家弹琴时,不能有人偷听,否则弦就会断。这也让我们意识到,生命中最美的东西,常常是跟自己对话的,不是表演的。因为只要有对象,艺术就会有趋附性、会做作。
中国知识分子的美学修养,其实最大的一部分是讲个人内在孤独时刻的状态,因为只有在面对自己的时刻是个审美的我、美学意义的我、真正的我。《史记》中的美学形式到了汉朝,我很自然地想到了司马迁这个知识分子,他留下了一部影响极大的《史记》。我们看到书中有许多知识分子的典范,例如〈屈原賈生列传〉中的屈原,是个很美的形象,他投江时,成为了生命的美学形式,而这样的美学形式,几乎变成这个族群很多的知识分子,在读到这一段时巨大的感动。这种感动在于我们有没有一个最内在、最美的自我,绝不受外在的污辱、干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其实,司马迁一直在创造一种生命的美学形式,我们同样看到,另一个创造出来的人格典范楚霸王项羽,他在楚汉相争时,是个失败者,可是司马迁把他翻案成美学上的英雄。他在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完全是真性情的流露。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历史上〈霸王别姬〉一直被演出,只能说,司马迁给我们一个启发,让我们从现实的挫折中,找回生命的完全。
另外,荆轲也是《史记》中绝不会被忘记的人,他在出发前唱「风萧萧兮易水寒」,歌声变成了生命的极致,而荆轲同时也成为一种美的典范。荆轲并没有成功,也没有改变历史上任何事,可是他改变了生命本身的态度,达到了一种自我完成。
《史记》为我们留下了最早的知识分子美学典范,可是这些人都是现实中的失败者,三个失败者,三个美学典范。这样看来,是不是中国有美学修养的知识分子,都变成了失败者的典范?这样是不是有一点阿Q式的悲哀?《史记》留下了让人震动的东西,可是成功与美学是又常对立的,不过知识分子常会将这两种对立统一起来。
东汉开国皇帝光武帝劉秀,是少数没有殺功臣的开国君王,所以中国知识分子为了避免「狡兔死,走狗烹」,会「功成身退」,就像东汉最有趣的知识分子,帮劉秀打天下的严光,劉秀当皇帝时,大封功臣,严光就自己跑到南方富春江一带去钓鱼,直到晚年时他们才相見,这是我比较喜欢的故事,其中知识分子事功的完成,与美学的修养并存。他完成了美,但没有背负《史记》的悲壮。
三曹与魏晋南北朝的美学修养
东汉结束,到了三国,出现了三个有趣的人物;曹操、曹丕、曹植,他们是精彩的政治人物,也是精彩的美学人物。曹操的诗写得极好,是文武双全的人物。曹丕懂得政治上的手腕,篡夺帝位、文学上《典论.论文》却写得极好,而且建安七子是围绕着他形成的。才高八斗的曹植,七步成诗,文笔也是极好,不过曹操是功业与美学修养不对立的状况,他的两个儿子,却又将二者分离。
曹丕篡了帝位,可是对中国知识分子的美、性情、情怀有很大影响的是曹植,他在那个礼教极严的时代,爱上了嫂嫂,写出了〈洛神赋〉,这大概是第一次中国知识分子的男性,这么直接地去形容一个女性的美,我常很感谢这篇文章,它使中国及受压抑的男性,有一个爱情幻想的对象。中国有很多文人,常一遍一遍地抄写〈洛神赋〉,或者画洛神赋图。曹植与曹丕比起来,似乎又变成现实中的失败者,可是他完成了生命情怀中的东西。
魏晋南北朝,当时士人的生命情怀,可以在《世说新语》中看得清楚,书法、绘画、文学在这个时期成为知识分子必备的修养。当时的世族,也就是王导、谢安家族是很以他们的修养、内涵骄傲的。王导家族简直囊括当时的中国书法史,王右单王羲之是这个时代很重要的典范,他在〈兰亭集序〉中,正面地歌颂了生命中的美,他的价值,不在于有没有当官,而在生命本身的完成。他还有许多故事,「袒腹东床」、「东床快婿」是大家耳熟能详的。
我们看到有一个时代是这样重视真性情的,性情刚好相对于「礼教」,礼教是外在的,而礼教和性情,一定要取得一个平衡,当礼教成为一个知识分子唯一的依靠时,就会虚伪、作假。可是若只有性情,完全没有礼教,也很危险,就像下面要说的「竹林七贤」,他们生命中有非常高的悲剧性,七贤中美学修养最高的,应该是嵇康。中国音乐上最美的一首曲子〈广陵散〉就是他作的,他太标榜美学修养上的性情性,所以与许多礼教对立。除了嵇康外,阮籍也非常重性情,他的一生,都在反礼教。我们看到,礼教有时和性情是对立的。这时美学修养,被拿来对抗那些作假的虚伪,因为美学中有一个必备的东西:真性情。
陶渊明也是一个追求真性情的人,他的〈归去来辞〉和〈桃花源记〉,都是我极喜欢的,两篇都在说心靈的淨土,而〈桃花源记〉中,淨土是被渔人发现的,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找不到它,这是一个有趣的寓言,对那个时代被政治扭曲的知识分子,做了很大的警告。
唐朝知识分子「对立的统一」
接下来我想跟大家谈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美学修养中理性与感性的平衡。我最感动的时代,就是唐宋。当时的知识分子是士大夫,读书是为了做官,可是他们的美学修养一点也不逊色。其中很重要的角色是领袖,知识分子的美学修养健不健康,和领袖有极大的关系。譬如唐太宗本身书法写得极好,又非常喜欢王羲之的字。再如武则天,她绝对是中国女性知识分子的代言人。她能篡位和她的知识有关,绝不只是因为手段阴险毒辣,她的文笔、书法、文学修养都极好,所谓知识分子的美学修养,她绝对有。
我想藉唐宋的知识分子说明,美学修养恰好是使我们的生命由狭窄的现实扩大到生命情怀的东西,只有美学的部分,敌人间可以相互赞美。武则天篡位时,骆宾王写〈讨武曌檄〉讨伐,武则天对这篇文章是一句一句地赞美,她为其中的美,以及文章背后动人的生命情怀而赞美,这时她以自己是个帝王来思考,应该有包容的气量,而不是以她自身来思考。这种气度是美学,只有美学可以让人宽容、让敌人不再是敌人,现实功名利祿的斗争,终有一天会过去,人可不可能在另外一个世界,有和谐的对话美是一种统一,更是一种对立的统一,她为整个唐代历史树立了一个精神,到了玄宗,这是一个真正的美学时代的来臨。
玄宗时的李白是一个反体制的知识分子,他拒绝了所有的教育制度,崇拜游侠,可是他的诗震动朝野,宰相贺知章说他是「谪仙人」,玄宗看了他的诗,马上封他为翰林学士。这时,玄宗爱上了当时还是寿王妃的杨玉环,五十年后,白居易写了〈长恨歌〉,记錄了这一段故事,读着读着,我们其实很容易忘了这个人是皇帝,〈长恨歌〉中最感人的,是他恢復了人的本性,好像一切帝王的功业,都比不上那一点「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深情、「君王掩面救不得」的眷恋。
只有在美学中,现实世界的一切的高低、贵贱、贫富都会变得平等,变成人对人的态度。知识分子的美学修养,其实就是人的本性的对待关系,只是我们常因为礼教,而忘了这种本性。白居易最精彩的作品还有〈琵琶行〉,他在江边为朋友送行,听一个琵琶女弹琵琶有感,他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听到了这样的乐曲,他突然觉得这个身分、教育和他不对等的琵琶女,其实是在这个生命裡面共同分享喜悦、分担忧伤的人,他把她视为一个对等的人,所以听到最后会「江州司马青衫湿」这是非常纯粹、深情的人性对话,这种东西,在唐宋的知识分子中一直有,却一点也没有被低俗化。
第一流的宋代知识分子
宋朝有很多帝王的书画都极漂亮,诗也写得极好,他们知识分子的角色比唐朝还明显。因为他们本身对美学的重视与修养,使宋朝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流的知识分子。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苏东坡都不是艺术家,都是为官的人,可是他们都有美学修养。范仲淹有一段时间是边防司令,可是读〈岳阳楼记〉时我们完全忘了他是做官的人,他写对大自然的观察,完全是诗人、画家的身分。宋朝的知识分子常常不觉得他是一个政治的管理者,而是一个情怀的释放者。
唐宋知识分子美学修养和事功是合在一起的。王安石和苏东坡是当时新旧党争的两个代表人物,可是他们私下是可以一起下棋作诗的好朋友。在人的世界,他们彼此欣赏,在政治的世界、他们对立分歧。我一直希望台湾有这样的事,因为这才是知识分子的典范、人的典范。司马光和王安石政治上也是对立的,司马光从官场上退下来,花了十九年,写了本《资治通鉴》,为历史留下一部书,这并不是「失意」,因为知识分子的终极关怀,本来就不是做官。王安石死后,司马光重新执政,他马上召苏东坡写王安石的祭文,他们不让小人落井下石,要肯定王安石的作为,我们看到美学修养不只是写诗,它其实是一个人性情上的恢復,性情上的包容、宽容、大器。
因为新党的关系,苏东坡一直被下放,乌台诗狱时,对他是个考验,当自己被否定时,苏东坡反而找到了他的生命座标。他流放到黄州时,一天喝了酒,被别人推倒在地上,一瘸一瘸地回家,他却写信给朋友说「自喜渐不为人知」,回家后写下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他忽然发觉,没什么好争夺的。苏东坡从那个时候救回了他自己,他最好的作品都是这时候写出来的。此后,他的命运并没有好转,可是他却越贬越高兴,当惩罚不再是惩罚时,生命就可以海阔天空了。
我们看到美学修养其实是一种生命情境,为自己找回本性并不难,因为它本来就存在,只是读书读得太多,把它扭曲、污染了,所以孔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书要越读越多,可是要把知识分子的骄傲拿掉,把谦卑完成,回到很自在的状况。
理性与感性下面,我很想用一首常和朋友聊的诗,谈谈中国知识分子美学修养中,最完美的生命情操,也对今天理性与感性的平衡的话题做一个结束。这是唐朝诗人张籍的〈节妇吟〉:「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你知道我有丈夫,可是你送了我一对明珠。一个难题出现了,这女子的第一反应很有趣,她说「感君缠绵意,繫在红羅襦」,她非常感动,于是把明珠繫在红裙子上、很珍惜、眷恋的感觉,这是一种情感的释放。可是她又有点不安「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裡」,她的家世很好,是有礼教的,丈夫是朝廷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两句的回答是理性的,不同于上两句的感性。接着她要拒绝了,可是她拒绝得非常委婉,「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她说,我知道你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可是我与我的夫君也决心同生共死,所以结论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我把你送我的明珠还你吧,为什么未婚时没有碰到你?
人有现实中的缘分,也有不可解的缘分,虽是不可解,可是仍然很值得珍惜,可是理性与感性要能平衡,才可以有美学修养,来处理生命中常常出现的两难,这种两难成为一种对知识分子美学修养的考验,创造美学修养是知识分子追求知识的起点,也同样是终极关怀。
我们共同希望这个社会上的知识分子,能找回美学修养,它不仅是对音乐、美术的喜爱,同时要把美学修养变成情感性的、对待人的态度,也就是一种关照与尊重,它同时具备了情感的敏锐度和理性的节制。
我觉得情感的丰沛是很重要的,如果没有了情,理性只是乾枯的僵化的教条而已,要知道什么是爱、关心、牵挂、眷恋,然后理性发生作用,把情感处理得好、处理得当,生命才圆满。
“理性与感性要能平衡,才可以有美学修养,来处理生命中常常出现的两难。”
*作者:蒋勋,台湾作家、画家、诗人、美学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