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艺术史家乔纳森·克拉里在《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里说,人类现在面临的是一种“新视觉灾难”,全天播出的节目、刷不完的瀑布流、手机屏幕上随时跳出来的对话,让人们像游戏上瘾一般地追逐这些图像和信息,进而主动模糊私人时间与工作时间。
“个人的观看行为被无休止地转换成信息”,私人经验成为可规模化生产的商品,也就是我们之前提到的量产式“二手经验”。换言之,以社交媒体为代表的互联网,不但把人类这些所谓的“孤岛”用目光连在了一起,还把这种联系变成了 24 小时绵延的常态,以至于你彻底无法想象“没有人发现过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当然也失去了真正意义上的“孤独的自由”。
在“当代成功学”这篇文章里,我们引用过居伊·德波四十年前写的《景观社会》。他在这本书里认为,“景观”这种“少数人演出,多数人默默观赏的表演”,作为物化的世界观,已经成为现代人的主导生活方式,在此背景下,“视觉”作为最重要的感官的地位会进一步提升。德波还特别以媒体明星为例,将他们称之为“活生生的人类存在的景观代表”。
将德波和克拉里的理论挪到现在,我们差不多就可以把当代生活概括为“视觉世界”,借助互联网,我们用视觉完成了对世界的感知,观察,注视,审美,窥测,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看”。你效仿的生活方式、喜欢的明星网红、追捧的审美标准,哪怕是每天都会走进的飞遍全世界都长一个样的咖啡馆/写字楼/连锁快餐店,或者聊天时常用的那几个梗或表情包,几乎都可以说是景观在生活中的体现。
那我们自己呢?我们身在景观世界中,主动或被迫地观赏、审视、评判、模仿,又反过来又成为别人眼中行走的人设、标签、lifestyle。这算是一种无形的“注视压力”吗?可能是。
举例来说,前几天微信推出新功能“好看”之后,相当一部分使用者的评价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在看什么,所以不敢点”;又比如,我所之前介绍过的“朋友圈able”:发现风景的第一反应不是驻足凝视,而是“赶紧拍了 po 图”;又或者,你本来想评论某条微博,却因为害怕被杠而保持了沉默。可以说,我们已经彻底适应了社交媒体营造出的“舞台感”,或者说“被关注感”,导致人们即使独处,也会不自觉地进入一种被观赏、被审视的状态。
对此你可能会说,自己从来不在社交媒体上发表任何观点,这样是否就可以逃离被审视的状态了呢?不太可能。
还是以生活方式为例,你在网上发现了“lagom(一种北欧生活哲学)”这个词,去查了查它的含义之后,你很欣赏这个以“刚刚好/小确幸/自我实现/性冷淡风”为特色的景观,但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你很有可能对这种活法深以为然,并开始使用它作为日常哲学指导生活,所以你会不可避免地审视自己,并像一个旁观者一般评头论足,“早饭的大饼油条得换成燕麦培根,否则不符合我优雅的气质”或者“得去买一件经典款纯色大衣,彰显我 effortless 的态度”,这时候,你其实就相当于用外界的标准在观察、修改自我,用的当然也是“他者”的角度和目光。是的,无论对己对人,当代生活都是如此地离不开“观看”这件事。
互联网/社交媒体/即时通讯——不管你把那些工具叫什么——既是让你看到他人的摄像头,也是让你被他人看到的聚光灯。我们欣赏景观,也被景观同化。当然,这种“被注视压力”倒未必是多坏的事。毕竟它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所见即所得”:给你无处不在展示的机会,但你同时也要承担被误读的风险,因为隔着屏幕不再有人关心真实的你。这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解构”:当你成为景观的一部分,就等于间接让渡了一部分话语权给大众,「你」这个存在的解释权不再 100% 归自己所有。你可能是“无产中产阶级”“五环外人群”,可能是互联网大数据里的几亿分之一,可能是“吃瓜党”“小粉红”,也可能是“经适男”“七分女孩”,怎么理解你几乎完全取决于看你的人。
至于当代人类时时体验到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时髦的“疲劳感”,比如抖音疲劳、高级感疲劳、好莱坞续集疲劳等等,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视觉为王的副产物:流行语,神曲,锦鲤,爆款,偶像,差不多的人、差不多的食物、差不多的广告、差不多的建筑……都在反复强化你对 ta 们的局部印象,审美/审丑疲劳的加速几乎是必然的——这点其实跟演员要控制曝光量,保持神秘感差不多,本质上其实也是避免过度的“被景观化”:曝光太多容易产生固有印象。当演员在真实生活被标签化、类型化成为一种景观(比如偶像、少女感、综艺咖、自黑达人等等)之后,你就很难不带成见地再去看 ta 的表演。
好在,这种“被注视感”其实并不是互联网独有的。一个人只要没有与社会彻底隔绝,就总有需要遵守或效仿的规范。十几年前我们爸妈常说的“你让街坊邻居咋看”“我的面子哪搁”,跟我们现在发动态之前内心嘀咕的“这让我的粉丝/线上好友咋看”“本人有偶像包袱”也没多大区别,只是前者被当成陈旧观念受到抨击、而后者却没怎么被批评过而已。至于“being a 景观”是好是坏,其实也跟“二手人生”一样,不用很急着下结论。它顶多只需要你加以注意,暂时还没上升到要为此忧虑的程度。
当代生活的奥义:“我看(被看)故我在”
根据我们的观察,在“所有人看所有人”的当代生活里,被彻底改变的人类活动主要有这 6 种:
- 喜欢:基础含义是“like”或者“be interested in”,现在则更多程度上意味着“我的注意力和钱都是硬通货,我将它们贡献给跟 ta 相关的商品”:喜欢这个作家就给 ta 打赏、买 ta 的书,喜欢这个博主就去 ta 开的店,看中了这种生活方式就去添置以 ta 为风格的家具,等等。
- 孤独:原意是没有人陪伴/理解,现在可以进一步精确为“自己有兴趣观察其他人,却没有人有意愿观察自己”,或者“虽然有很多人关注我,但我不愿意以同等程度的关注回馈对方”的状态。
- 恋爱:互相给予对方“随时随地都能(在线上)观察自己”的最高权限,即使不见面也能通过网络 catch up 对方的生活,分手则意味着双向收回这项权限。
- 工作:一个“躺在信息的流水线上,每天定期和他人交换并创造新信息,再用创造的信息积攒声望、进而接受更多信息”的循环,跟私生活的唯一区别只是这种循环因为有钱可拿,所以你无法随意说不。
- 休息:在当下的主要含义是“暂时关闭被其他人看到的窗口,但自己对别人的关注并没有停止”。
- 分享:从原来的“与其他人共同拥有某件事物”,变成现在的“我做出一次公开表态,并默认赐予你通过这次表态给我下定义/贴标签的权利”。
我们自己是如何成为“小型景观”的?
关于人类对视觉感官的依赖,日本插画家 Keigo(原名河尻圭吾)曾在接受访谈时表达过类似的观点:随着智能手机的出现,我们“看”的时间增多了,甚至前所未有地只靠视觉去捕捉事物。“从智能手机到大脑,人们一边关注另一个世界一边走路。”但另一方面,他也承认网络重新定义了“存在”这个词,“非要说的话,任何一种都是我们的现实生活。”
结合他的看法,我们总结了 17 个你已经成为当代景观社会一员的迹象:
- 介绍自己的时候,能熟练运用“x 零后/xx 爱好者/xx 本命/xx 女孩 or 男孩”这样的“斜杠青年”体;、
- 能把自己的各种行为同已有标签一一对应,进而将自己划分到某个区间,比如没谈对象是单身狗、不爱抬杠叫佛系、没钱打扮是猪猪女孩等等,再进而通过这样的标签寻找同类;
- 对表情包、标点符号、流行语的运用水准超过自己的平均语文水平;
- 不太会拍照,但是拥有高超的分辨和使用滤镜的技术;
- 能完整复述各类二手经验,比如“如何年薪百万”“如何科学减脂”“怎样完整地剥出一个栗子”,虽然并不执行;
- 能熟练运用当下的审美标准,给自己或者他人的外貌和“气质”打分、归类甚至排名;
- 觉得购物和拆快递的过程有时比物品本身更能带来愉悦感,就像粉丝和点赞数上升也能给自己带来无意义的愉悦感一样;
- 会因为喜欢某个或某类人所代表的风格而购物,比如法式/莫兰迪/xx 同款;
- 会在社交媒体上反复纠结“要不要分享这篇文章”“要不要让别人也发现这个宝藏”“转这个是不是符合我的人设”;
- 微信朋友圈会不定期变成不同人群的工作打气圈/代购广告圈/自拍九宫格圈;
- 对“如何用标签来定义一个人”或者“如何以标签为切口观察一个人”有一套方法论,比如“通过对方是否关注咪蒙来判断三观是否相符”“对方的偶像是韩国明星,可能是粉圈人士”,等等;
- 常年对各类“流行”怀有信息过剩感和审美疲劳感,而且疲劳的具体对象常换常新;
- 常年怀有各式各样的焦虑,比如“秃”“穷”“油腻”“格局小”“四分之一人生危机”,并且积极寻求生发水、知识付费产品、转发锦鲤之类的解决方案。但与此同时,又无比反感所谓的“贩卖焦虑”行为;
- 能迅速把自己的线上好友分成点赞之交/安利之交/吃瓜之交/“就喜欢看你发照片”之交等等多种类型;
- 熟知至少一个当代生活鄙视链,比如“不发朋友圈>发一张图>发九宫格”“喝手冲>喝美式>喝挂耳>喝速溶”等等,虽然对外从不承认,但私下里还是忍不住把自己放到链条当中上下对比;
- 每个加班累到啥也不想干的晚上,虽然疲惫不堪却依然刷手机刷到半夜时,总会有种万念俱灰、“不知是自己刷了手机,还是手机刷了自己”的感受;
- 尽管自己并不拥有以上任何体验,但对以上现象都习以为常并且都能找到人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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