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想 / 憋错料

春日的嫩叶繁花，缠绵霏落的雨丝，心中腾起的是浓浓的怀想。慎终追远的春季，古人的选择道法自然。

1988年的秋天，八十多岁的奶奶撒手人寰；2008年的春天，老院的古椿树枯干过半：两件本不相干的意象时常一起在我的脑海呈相。

温馨的时光

刚识字的我问奶奶姓名，她说：“刘氏”。老人家膝下四女二男，儿孙外孙辈三十一人。

我记事时，庭院中的椿树就已抱不拢。

农闲夏夜时分，躺在枝叶繁盛的椿树下，溶溶的月辉洒满院落；享受着奶奶一扇子接一扇子的爱抚，透过婆娑枝叶同星星对着眨眼，听奶奶诉说过年往事。

秋来冬至，眼瞅着突兀的椿枝树桠，年幼的我和姐妹三个人，与奶奶一同蜷缩在一张大床。临睡前，偏心的奶奶总会从袖筒里变出姑姑们孝敬她的果品糕点，偷偷地塞到我手里；俺照例也悄悄含到嘴里心满意得地受用一番。

偷师奶奶，在姑姑刚把东西送来时就一个一个地袖到外面，独自或与小伙伴们一起偷吃；奶奶埋怨女儿买东西分量不足时，姑姑则笑嗔着让她问问自己的孙子？

人小鬼大的我还留心寻觅到东西的藏匿地——奶奶陪嫁来的一个樟木箱子，贪心不足时就做一次“鼓上蚤”的勾当。当时很奇怪一向细心的奶奶为啥一直没发现？箱子的锁依旧经常挂着不锁。

奶奶重男轻女的情结半自传统半自“伤痛”：爷爷排行老大，但前四个孩子都是姑娘，奶奶四十岁才生下我爸；这时，二爷的男孩已占据“老大”的位置，一向心高气傲的奶奶当时倍受家族的压力。不难理解当我哥哥出生又夺回长孙地位时，奶奶那种“含在嘴里，捧在手里”都放不下的心情和做法：寒冷的农村尤其冷，唯恐身裹小棉被的哥哥受冻，奶奶就把长孙塞到棉裤腰里再束起来；每次回娘家也肩扛怀抱不撒手；别人随口一句“这孩子咋有点丑”，惹得一向良善的她当场反脸，记恨几十年。

三姑接奶奶到城市去享几天福，她又带着我一住近一年，养得俺膘肥体壮才回家。

在外地上学的返家途中，满天飘撒着雪粒，我孤单地奔走了二十多华里，身心俱寒地进了家，但堂屋里却不见一个人。推开厨房一看：灶下坐着奶奶在孤独地等！风雪归途的孙子，灶旁守侯的奶奶，温暖一生的怀想。

机智的片段

椿树上时常会流出黄亮亮的胶液，常见乡亲们到俺家收集，据说可以治愈头疮，不知道奶奶是否对俺也涂抹过？

幼年的我顽劣成性，刚听到咯咯答，咯咯答的叫声，就会把母鸡撵走，先用热乎乎的鸡蛋暖暖双眼——据说对眼好，我至今还不近视；接下来就把鸡蛋嗑开一饮而尽——吃伤了，现在一般不再吃鸡蛋。在那个吃盐全靠卖鸡蛋换的岁月，我的行为确实够得上“是可忍，孰不可忍了”。还常拿院子里的鸡鸭当练准头的靶子，有一次把一只母鸡砸“死”了，吓得我半天不敢回家；可偷偷进院一看，那只鸡又在悠闲地啄食，才明白它苏醒的功能很强大，这印象一直很深刻。大姑家养了一群小鸡仔，我把它们轰落到地窖里；待姑父找不到焦急时，就假装听到了鸡叫声让他去地窖往外捞。至于男孩间的打闹争斗更是居家常事。

以上挂一漏万的举止，常常招来父亲严厉的责罚。同样的镜头一遍一遍地重播：雨水中，痛哭流涕的一个小男孩，紧紧抱着一棵大椿树，脸朝着屋里的大人不停地哽咽哭泣。尽管雨下的很大，但树下面只有一颗一颗的雨滴在匀称地滑落。十几分钟后，奶奶照例一把拉我进屋，换衣服，吃东西，还不忘对着父亲嚷嚷几句替我出气。我偶尔也不明白：既然父亲怕奶奶，奶奶又疼我，咋还会允许俺挨打呢？可惜的是往往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个错，另一个坏事又被我完成。

同伴挨了我的打，就会上门骂，往往是提着父亲的名字骂。奶奶就出门发话了：“他打你，你该骂他娘；别骂我啊！”我躲在角落里一个劲地乐。想来惭愧啊，机智而又无奈的奶奶。

有一次，奶奶也破天荒地追着要打我，年迈的小脚老太太哪能追得上兔子般迅捷的孙子？情急之下，奶奶把一个小木条扔到了我的胳膊上；从未挨过奶奶打的我倍感不适应，假装很疼痛地大声吆喝起来，以此吓唬奶奶以后不再打我。但奶奶那伤心落寞的神情，幽幽的一叹：“唉，隔代人，只能爱啊！”一下就击溃了我的狡黠。老人家修炼多年的本能机智的一句话，胜过了空洞的千言说教。

农村早婚现象很普遍，我初三时就有人上门提亲。母亲看中女孩能干农活就极力促成；父亲担心我考上大学后反悔，一再敲打提醒我“要么不订亲，一旦订亲绝不能有负人家”。平素不敢违拗父亲的母亲一听“要么不订亲”，一下子急了眼，“勇敢”地斥责他摆明了就是不想答应这门亲事！父亲就让我见一见女孩后自己拿主意。懵懂的我哪会有啥主意？稀里糊涂地看一眼，压根没敢看清对方长啥模样？媒人在我家院里大声催促，让给一个准话。我躲在奶奶身旁不敢吭声，奶奶看出孙子的窘况和心意后，声调马上传出了屋：“相亲可不是去买骡马，光靠吆喝不能成买卖，看不清牙口不能急！”一言既出，风平波息。

父亲有时也会与奶奶顶嘴，奶奶便用手拍着我哼道：“儿子不孝，抱孙孙，孙孙是奶奶的报仇人”。父亲有点生气地反问：“娘，你说的啥啊？”奶奶说：“没啥，教孩子唱儿歌哩！”

在外地工作的叔叔结婚后，节假日经常到丈人家看望。奶奶趁大家都在时，不经意地自言自语道：“又不饥来又不渴，女婿是丈母娘最待见的的客！”惹得大人们低头偷着乐，我们几个小孩则对着叔叔乐。

不褪的思念

自幼漂泊上学的经历，我对家乡物事的印象大多淡薄。留下深刻印记的几幅图中，近来常常交互出现并愈加清晰的是：庭院的那株老椿树一直繁茂于记忆里；奶奶晚年的模样始终定格为一幅画像——八十多岁还是满头乌发，没有一根灰白；慈祥中掩不住年青时的美丽；为人宽厚又争胜好强；言谈风趣机智又注意留有余地。

子女较多的她，老年非要单独起灶。我时常去抢上几碗，她却常撵我回自己家。祖孙俩心里都明白：“饭不是问题，舍不弃的是彼此的依恋”！

她病重期间，我正值高三，忘不了仅有一次的医院探望：我一匙一匙笨拙地喂老人家吃粥，奶奶一口一口艰难地吞咽！旁边的姑姑们羡慕得悄声埋怨：“老太太见孙子还是比女儿亲啊！我们一口也喂不下，你看……？”

奶奶去世时，前三天我没哭出一滴泪，只是长跪棺前；过了一段时间，每每念及往事辄泪落不止。欲哭无泪不能准确道出当时心境，长歌当哭也无那等才情，只能长时间地对老人家跪拜谢恩，永不褪色地定格奶奶的肖像！

老椿树的枯干，再一次揪紧了我怀想的伤?

时间： 2024-10-24 09: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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