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与共情
在一次采访中,东野圭吾谈起“穿越”,述说自己从小其实是一个科幻迷,喜欢一切有穿越情节的作品,这包括美国现代科幻小说之父罗伯特·海因莱因(Robert Anson Heinlein)的《进入盛夏之门》。在现实题材里,描述人性的扭曲和社会的暗面是东野一贯的手法,而那些称得上温情的故事他则用“科幻”呈现了出来,这或许是另一个我们并不熟知的东野圭吾。
在“穿越”这个事情上,东野圭吾最出名的作品当然是《解忧杂货店》。日文书名为《浪矢杂货店》,来到中国后,该译名应该更多出于直白点题的流行性考虑。“浪矢”的日文片假名和“烦恼”很相似,孩子们在嬉笑中喊出的“烦恼、烦恼”其实是错读了杂货店的名字,而有意思的是,杂货店门口挂着的牌子上写着“可以订购,可商谈”。这就让这个故事的核心“商谈烦恼”成为穿越出现时的一个伏笔。故事让信件通过杂货店牛奶箱成为媒介,信件可以穿越过去和未来,人和人之间的隔膜、困境、选择,伴随着信件一来一回,构成了几个看似独立无关,但却互相牵连影响的故事。
这让原本一个穿越题材,变成了一碗温暖人心的心灵鸡汤,这种温情,似乎并不是东野圭吾的常态,在他的代表作《嫌疑人X的献身》和《白夜行》中,“无私的牺牲”和“无可饶恕的罪恶”构成了光明与黑暗的悖论,而唯独把温情、谅解、选择等佛系词汇给了自己为数不多的类科幻型小说。
日版《秘密》(1999)电影剧照,极端条件下的爱情是它的核心,难以抉择是人生的常态
由于《解忧杂货店》的畅销,让读者翻阅起东野圭吾长长的书单,希望能找到一部同样温暖治愈的作品,而实际上有一部被中国读者所遗漏的佳作《时生》有着和《解忧杂货店》相似的穿越色彩。这部2002年的作品,距离今天已经有16年的时间,但里面提到的问题或许是困扰很多人的原始命题。
在小说的结尾处,被格雷戈里综合征纠缠了17年的时生已至生命尽头,母亲宫本太太凄然说:“真想问问孩子:到世上走一回是什么感觉?他感到幸福吗?他恨不恨我们将他带到人间?”宫本先生心如刀割,望着已成植物人的独子,他忽然想起一段尘封多年的奇妙往事:“其实,20年前,我和时生就已相识……”
这个故事让我想起导演埃里克·布雷斯(Eric Bress)拍摄的《蝴蝶效应》里最后的一幕,伊万有着回到过去、改变所有遗憾的能力,当他发现自己的每一个改变都让事情变得更为糟糕时,他最终在诞生之前用脐带将自己勒死,以此终结了所有即将在人世间发生的一切糟糕的可能。
与《蝴蝶效应》不同,东野圭吾的“蝴蝶效应”是温情的,没有企图颠覆过去的野心,也没有那种终将是对命运决裂般的痛恨。他让这个注定死在17岁的少年时生回到过去,是为了见证父亲的成长。“确信喜欢的人能好好活着,即使面对死亡,也有如看到了未来。”时生说。17岁的时生借用别人的身体回到过去,见到了23岁的父亲宫本拓实。和他想象的不同,年轻时的父亲生活困窘、怨天尤人、自暴自弃,做任何事情都是几天的热度,对生母抛弃了他一直耿耿于怀,认为自己是一个不被需要的废物。时生出现,在宫本看来,是从一个看着有些熟悉的陌生人,到患难与共的朋友,最终成为莫逆之交。我一直在思考东野圭吾作品能流行起来的原因,他的写作里包含了我们普通人的情感诉求,譬如父亲作为生理基因上的贡献者而言,并没有母亲这种负担生育的责任来得巨大,许多父亲的角色是伴随着家庭、孩子的存在而逐渐成长的,虽然《时生》的背景是穿越,但依然是现实的反射视角,父亲是一种与孩子一起共同成长的“生物”,这一点许多做了父亲的人应该能感同身受。
东野圭吾把一切发生的可能架构在类科幻上,但是人性里的东西悉数在作品中展开,我们是否感叹过自己并不应该“被出生”?我们是否想过自己所仇恨的父母有着可以被谅解的可能?时生和宫本拓实在不同的时空却在相似的年纪里互相扶持着寻摸着这一切的答案……不得不说,东野圭吾作品里的共情感是一个更宏大的命题——它指向了命运,也指向了成长,更重要的是无论什么样的年代、什么样的人,都会提出的一个相似问题,而这个问题,东野圭吾在创作《时生》之前就抛给了读者:“到了我这个年龄,周围的朋友都有了孩子。问及生下孩子的原因时,所有人的回答都是顺其自然之类的。但我更想知道的,是他们能否在孩子面前自信地问‘作为我们的孩子,你觉得高兴吗?’,孩子是否会回答以‘我非常庆幸有你们这样的父母’,其实这永远是个谜。我一直想解开这个谜团,这便是《时生》的源头。”
极端条件下的爱情
《秘密》是所有东野圭吾作品里非常特殊的一部小说。不仅是题材特殊,横跨了推理、类科幻,以及具有争议性的开放式结尾,更特殊的是这部长篇小说是东野圭吾与相伴14年的妻子离婚之后的第一部作品,对于一个每年著作高产不断的作家而言,他花了整整一年写成这部作品,多少有着作家本人对自己爱情、婚姻的一次严肃思考——极端条件下的爱情,是本书的主旨。或许,东野圭吾是在用这部作品,和自己的婚姻做一个郑重的道别:“爱一个人,就是要让她幸福。”
故事这样开始:杉田平介的妻子直子和女儿藻奈美乘坐的大巴车发生交通事故,大巴滚落山谷,全车的人除了藻奈美外,全都身亡,包括直子。得知此事的杉田平介濒临崩溃,一边努力工作,一边在伤痛中照顾昏迷不醒的女儿。女儿某一天醒来,妻子的灵魂却寄居在了女儿的身体中,杉田平介面对着女儿的身体和妻子的灵魂……
东野圭吾把所有的难题抛给了这家可怜人,如何面对?如何自处?未来在哪里?
说实话,这个题材很容易写庸俗,更容易写得下三流,因为在这样的设定下,容易在猎奇的方向上迷失,成为一则乱伦主题的社会新闻注脚。一个灵魂寄居的故事作为前提,展开对人在情感上的禁忌性的讨论。这个故事里没有谋杀,没有正义的审判和社会现实的阴暗,更没有东野式层层递进的本格推理手段,有的只是一个家庭里错位和模糊了边界的爱。故事结束之后,开放性的猜测在读者中蔓延,过去的作品里是东野圭吾用角色带领大家层层递进地揭露事情的真相,而在《秘密》里,读者成为幕后的推理人,对这一“灵魂附体”案件进行了重新的梳理。
《秘密》是一部复杂的、可以用多重逻辑去理解的作品。大部分人认为,死去的妻子确实寄居在女儿藻奈美的身体里,但是最终为了给予全家三人一个未来,直子希望平介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放手成全平介的未来,也让藻奈美拥有自己的未来,假装女儿身体里的直子慢慢消失,最后以藻奈美的身份存活。从这个角度来说,有许多可以支撑的情节:最后平介要把女儿嫁出去的那一天,临时去找人修表,竟然发现藻奈美偷偷把直子的婚戒拿去改成自己出嫁婚戒的秘密,似乎让故事逻辑在第一个层面能够自洽式存在。
然而,东野圭吾怎么可能让这个故事只有一个如此明朗的结局。另一种对于结局的推理是:直子从未有过灵魂寄居的事情,一切都是藻奈美假扮的母亲,而平介因为过度伤心,说服自己相信了直子的灵魂从未离开过。这一种结局推理并不主流,这样的推理者更倾向相信这个故事并非谈论爱是一种成全、牺牲和放手,他们读到的是一个迷恋父亲的少女的成长,指向的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厄勒克特拉情结”(恋父情结)的存在。当然,对于一部具有开放性的小说而言,有了解读它的争论,更能说明一部作品结构的妙处。
从这部极端条件下的小说里,我倒是读到了另一种情绪,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这一种说法在小说的结尾处得到体现,平介和要娶藻奈美的文也说:“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让我揍你一顿,一拳是因为你抢走了我的女儿,另一拳……是为了另一个人。”平介握紧拳头,但是,在出拳之前早已热泪盈眶,他跌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脸,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
“我们每个人,最想要的是爱和自由,对于我爱的人,我们愿意付出全部的爱和热情,这种爱本可持续,但热情总会熄灭,这时追求自由,变成我们冠冕堂皇的借口,这是人类的全部价值,早已有爱,变成了一颗永远追求自由的心,自由成了背叛的理由。爱情,忘了它吧。”东野圭吾把极端条件下的情感方式,最终映射为现实里对自己妻子说的话。
科幻、奇幻与推理的结合,是东野圭吾小心翼翼、隔几年就想做的尝试,其中有不错的作品例如《时生》《秘密》《解忧杂货店》;相对中规中矩的《白金数据》挑战的则是智能基因库一旦被体制利用后的严重后果。无论如何,它们终究没有摆脱一条主线——类科幻的外衣,人性的内核,能让人体会到他对人性尖锐且有力的描述。
而当这个我们熟知的东野圭吾,开始将犯罪动机和杀人方式完全寄托在病态人格和超能力时,他本身所具备的优势立马成为极大的弱势,透着类型小说的平淡无奇和虚无感。
就像近期作品《拉普拉斯的魔女》,在腰封上,这部作品的野心昭然:“我想摧毁以前写的小说,于是,这部作品诞生了。”——献给了自己30周年作家生涯的纪念作品。这无疑把读者对东野圭吾的期待架到一个极高的位置,而从男女主角的超能力的架构上,作品原本被期待的人性复杂和黑暗便大打折扣。
在《时生》和《解忧杂货店》的框架里,穿越这一行为是为了凸显人性而存在的,在《秘密》中,灵魂附体是为了表达“爱一个人,应该让她幸福”的精神,然而当东野圭吾加大了超能力,他需要去面对的推理逻辑就成了草草收场的过场,即使他想要表达的主题依旧是共情的——“在世界上,没有哪个个体是毫无存在意义的”——也不能挽救他在这类作品里的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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