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想跟一个人聊天,可以看他的杂文;如果你想了解这个人的内心,一定要看他的小说。杂文看似是作者表达观点,“我认为”三个字之后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了,实际上是在说他人他物;小说看似是介绍陌生的人和物,写到酣处难免会漏点“憨态”,一不小心小尾巴出来了。所以,如果说酒后真言是设井下套,小说创作就是自投罗网。
钱钟书可与小酌,鲁迅黑着脸也可以喝几杯,到写《京华烟云》“常常掏出手帕”的林语堂,简直卷起袖子邀你猜拳了。 《围城》写得精彩,只可惜钱老一生只此一篇小说,就好像痛饮之后被告知“没有了”,回味之余大呼不过瘾。不过要是比起胡适,竟然算是慷慨。这个胡适之,既是高产的“博士家”(博士帽子戴了三十多顶),又是有名的超级演说家,怎奈写起东西来如此狡猾,小说居然一篇都没有!难怪鲁迅说: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胡适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写着“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当然是可信的,却总不免让人要侧着头想一想“。文坛盟主的眼光果然不俗。
胡适自称哲学是他的“职业”,文学是他的“娱乐”。这当然是他因哲学起家而找的借口,只不过这比方却打错了。现在的人,当成职业的,无不反感;作为娱乐的,反更专业。理科常出诗人,当官的好多画家,可谓大众跨界。当然跨界盛行,也自有规律。一般都是理科往文科跨,文科往艺术跨。所以说唐德刚在《胡适杂忆》中感慨胡适一辈子不懂经济,真是替他操碎了心。钱学森写《我看文艺学》,蒋百里写《欧洲文艺复兴》,都不奇怪。胡适连小说都不肯写,如果能研究经济,就不是跨界,而是逆袭了。
胡适的自传值得一读,他从父母结婚写起,差点就成半个小说了。只不过他“受史学训练深于文学训练”,就又“抛弃小说的体裁”,回归了“历史叙述”。胡适自己“紧紧的关着门”,万料不到有人替他开了窗,窗外站着江勇振,周质平,唐德刚,李敖等人。他写自己的历史不肯写成小说,窗外人写他的历史却比小说精彩。窗外人恭敬的朝圣,屋里人却被赶着在神坛前上了下、下了上。前几年中信出版社出了本书名叫《先生》,胡适位列其中。先生们太严肃,理论也太教条。想到李敖曾说”认识了江冬秀才知道胡适有多伟大“,我看他们大可再出一本,就叫《夫人》。先生再古板,碰到夫人也会笑了。这两本书和一起,大家的生平就算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