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魏晋风度及其他
从本质上说,禅与文学艺术活动是相悖的。禅讲“静虚”,讲“色空”,讲“人中无我”、“法中无我”。所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王蒙说这也不算彻底,如果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写,那才是真“禅”。苏辙也说:“道不可告,告即不得。以不告告,是真告敕”,即所谓“不说破”。)即无一点尘埃气,便是禅的精神。但作为文学艺术恰恰相反,你必须要把他写出来、画出来、唱出来、表演出来,而且还要写得、画得、唱得、表演得好之又好,令读者、观众能够喜欢,能卖的出去,否则就无所谓“文学艺术”了。这与禅的“五蕴皆空”、“超脱”的根本宗旨是完全相悖的。
但是,讲“林下气息、魏晋风度”还是可以的。因为“魏晋风度”是一种入世受阻后的出世表现,实际上是极度的入世。他们追求个性的解放和自由,追求现世和即时的生活。所谓“放浪形骸,纵情山水”,那是不得意时的解脱或者通脱,与禅家之虚静境界、超脱精神不是一回事。王羲之的“东床坦腹”、谢安的“啸吟自若”、王子猷的“乘兴而来、兴尽而归”、陶潜的“东篱种菊”,固然都是“魏晋风度”的表现,而嵇康、阮藉、阮咸、刘伶、王戎、向秀、山涛们的抛弃名教、啸傲山林的“林下气息”更是魏晋风度的有机组成部分。
阮藉不拘礼教。邻有美少妇,当垆沽酒。他便常来此买酒喝,一喝便醉,一醉便睡,且是卧在少妇旁边就睡。阮藉自己不避嫌,少妇之夫也不怀疑。还有人家有一女,才色双全,未嫁而死。阮藉只认识这个姑娘,并不认识姑娘的家人,他“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其外坦荡、而内淳至,大都如此。
嵇康与山涛是好朋友。山涛时在朝内为官,有意推荐嵇康暂时代他,结果引得嵇康写了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从而断绝了朋友间的来往;嵇康在一树下打铁,当时的贵公子钟会(大书法家钟繇之子)慕名来访,嵇康因为看不起钟会的为人,便不理会他,继续打铁。钟会讨了个没趣,呆了好大一会便要离去。这时嵇康忽然发话:“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这样,便得罪了钟会,招致了杀身之祸。临刑前,嵇康要了一张古琴,弹了一曲《广陵散》,成了“历史的绝响”......
魏晋名士、竹林七贤的作为表现虽有负面的社会效应,但终究引导了审美意识的高涨,成就了我国文学史上光辉灿烂的一页。
“自然率真,平淡天成”,看似是一种风格的追求,其实,深层的气息确在于作者的人生境界,写作时的心境,以及对创作的态度。我们观魏晋人的书法、读魏晋人的诗赋文章、看他们的传记故事,从中捕捉到的信息很多,但其中最引人入胜的是“水石潺缓,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的清旷,以及“宽袍大袖、饮酒听琴、谈玄终日”的卓然高致。
“魏晋风度、林下气息”,是一种人生境界、心理精神。它是由特定历史、特定文化背景造就的特定的人生态度。它表面上出世,骨子里却是深度的入世。它不但与佛家的“禅”的宗旨相悖,而且也与现当代某些数典忘祖的“行为艺术”不能同日而语。魏晋名士和竹林七贤都是至情至性之人,他们的行为表面怪异,其实是一种自然。阮藉“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这些都是性情所至,无造作之嫌。而当代某些“行为艺术”,尤其是以“行为”代替写作的某些诗人,他们的“行为”就是一种事先设计好的“表演”,换句话说就是“作伪,”与魏晋名士相比,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更遑论“禅”了!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艺术可以学,而人生境界不可学。要以追求的行为实现无追求的境界,无异于东施效颦,结果大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