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 何帆 人非圣贤,孰能无错。是啊,这话不错。不过,犯错误的都是他们。错不在我。 美国入侵伊拉克,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美国声称萨达姆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最后 掘地三尺也找不到证据。美国声称萨达姆和基地组织有联系,基地组织在一旁窃笑。在美 国人的想象中,伊拉克人民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但美国士兵遇到的是垃圾炸弹和人体 炸弹。即使朝野上下都要求小布什总统承认自己的错误,但他仍然坚持:“我比任何时候 都更加确信,我当时做出的决策是正确的。”如果逼问得再紧一些,他会说,一定是有人 出错了,他们给了我错误的情报。 撒谎是一回事,自我辩解是另一回事。人们不仅会编造各种谎言欺骗同类,还会编造各种 借口欺骗自己。心理学家认为,导致我们努力地为自我辩护的心理机制是认知失调:当事 实和我们的信念不一致的时候,我们宁可相信自己的信念。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这种自我辩护机制维系着我们的自信、自尊和社会认同。 半个世纪以前,一位年轻的社会心理学家潜入某个极端宗教组织的内部。这一宗教组织声 称,当年12月21日就是世界末日。12月20日晚上,忠诚的信徒们会被一架从天而降的飞碟 接走,整个世界随之将被毁灭。很多人相信了这一预言,有的信徒把工作、家庭、财产都 放弃了,就等着世界末日的到来。到了12月20日午夜,什么都没有发生。风在树梢,月在 中天,连飞碟的影子都看不到。到了凌晨2点,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谎言彻底破产了,怎 么收场?凌晨4点45分,这个极端宗教组织的领导人,一位叫科琪的女士,向信徒们发表了 讲话。她说,正是因为她和她的信徒们的虔诚,感动了上帝,世界因此被救赎了。信徒们 会相信这一番扯淡的话吗?他们信了。在这之前,他们认为只要自己相信科琪的教义就够 了,在这之后,他们开始拉着街上的行人,告诉大家,是他们拯救了世界,要求别人也参 加这个宗教组织。 社会心理学家丹尼尔·吉尔伯特在《哈佛幸福课》里举过一个例子。在影片《卡萨布兰卡 》的结尾,伊尔莎(英格丽·褒曼饰演)在丈夫和情人之间难以取舍,柔肠寸断。她最后 选择和丈夫离开卡萨布兰卡。她的情人里克(汉弗莱·鲍嘉饰演)悲伤地说:“这种遗憾 或许不在今天,不在明天,但你会在余生中感受到它。”会是这样吗?不会的。褒曼做出 哪一种选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她做出哪种选择,她都会用自己的余生,为自己做 出的这种选择进行辩护,同时会寻找理由,为自己没有做出另一种选择感到庆幸。 这是一种正常的自我防卫。我们总不能一辈子活在自我纠结之中。尤其是,我们为自己的 选择付出的代价越大,就越难以从中自拔。政治家们深谙这种微妙的人性。美国著名政治 评论家,电视节目主持人Chris Matthews在《硬球:政治是这样玩的》一书中讲到,很多 政治家明白,与其给别人恩惠,不如让别人给自己恩惠,越是往别人索取,别人越会对你 忠诚。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实际上非常管用。假如你为一个政治家投了票,捐了钱, 要是他失败了,那证明你是个傻蛋。要是他成功了,那证明你有远见。所以你会拼命地认 同你挑选的那个政治家。我们心目中都有自己喜欢的公众人物,歌星、影星、作家、企业 家等等,要是他或她出了问题,犯了错误,你会比他或她自己都更难以接受这一事实。为 什么韩寒受到攻击的时候,粉丝们会跳出来为他辩护,其实他们不是为韩寒辩护,他们是 在为自己的选择、自己的信念辩护。人的荒诞之处,在于终其一生,都在努力证明自己是 不荒诞的。 如果你打算买一辆车,你是咨询已经买了车的朋友,还是没有买车的朋友呢?买了车的朋 友很可能会卖力地向你证明,他买的车是最划算的。那个没有买车,和你一样犹豫不定的 朋友,才有可能提供更客观的评价。同样是入党,如果是随便填个表、组织上找你谈个话 ,就能成为党员,或者是必须要变卖家产、和旧家庭划清界限、把你的一生都奉献给党, 哪一种会让你更忠诚? 为什么我们难以克服自我辩护呢?当我们的内心迟疑不定的时候,会借助于内省,但这种 内省往往难以察觉我们认知上的盲点。这和信息不对称有关。你对自己的信息了解更多。 你为什么会这样做而非那样做呢?你可以找出各种不同的证据,为自己不同的选择辩护, 证明你所做的都是合宜的。为什么你会迟到呢?因为今天交通管制了,因为早上孩子不肯 起床,因为闹钟的电池没电了,没有到点响铃。但是,如果别人迟到了,你会怎么想呢? 你并不知道他们的切身处境,所以,你会想,一定是因为这家伙太懒了,朽木不可雕也。 解释自己的行为时,我们强调情境。解释别人的行为时,我们强调本质。推而广之,我们 对自己身边的人更加熟悉,而对其他的社会群体(别的部落、别的阶层、别的种族等)相 对陌生,因此,我们容易缩小自己部落内部的成员的差异,同时夸大不同的部落之间的差 异。 我们的记忆会进一步强化自我辩护。记忆不是留声机或胶带,能够如实地把曾经发生的事 情记录下来。我们的记忆会不断篡改事实。还记得奥威尔在《1984》里讲的“真理部”吧 。真理部就是谎言部,真理部对历史的描述会不断地根据现在的立场随意修改。社会心理 学家安东尼·格林沃德说,自我易于被“极权主义自我”所控制,“极权主义自我”会无 情地毁灭那些自我不愿意接受的信息,永远站在胜利者的角度重新书写历史。我们会不由 自主地拔高自己,贬低对手。大部分人的记忆都有自我夸大的成分。我们记得的做爱次数 往往比实际的要多,我们记得的自己做的善事往往比实际的要少,我们记得的自己的孩子 学会说话、走路的时间往往比实际的要早,我们记得的自己犯过的错误几乎被清零。当我 们做过的事情和自我形象有冲突的时候,记忆和自尊就会被同时召唤过来问话。尼采说过 :“‘我确实那样做过。’我的记忆说。‘我不可能那样做。’我的自尊犹豫不定地说。 最终,我的记忆屈服了。” 我们不仅会改写记忆,还会无中生有地创造记忆。有一段时期,精神分析法非常流行,心 理治疗师喜欢诱导病人,回忆自己小时候有没有受过性侵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不断 的诱导之下,很多病人都能“记忆”起来自己小的时候是如何受到迫害的,被老师迫害, 被亲友迫害,甚至被父母迫害。无数冤案由此而生。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迎合了人 们内心深处的想法:错不在我。我的失败、我的错误,都可以归结为别人,归结为我的父 母,归结为我那可怜的悲惨童年。一旦人形成了偏见,再想纠正这种偏见是非常困难的。 著名的大法官小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曾经说过:“去教育一个固执己见的人,就像用 光线去照射瞳孔——它会自动缩小。” 自我辩护带来的危害是惊人的。早在1932年,耶鲁大学一位法学教授埃德温·鲍查得就写 过一本《冤案:65起真实的误判》。有的谋杀案,过了几年,被害人突然又现身了,活得 好好的。DNA测试在司法中运用之后,也挽救了很多无辜的囚犯。家庭生活中的自我辩护可 能变成婚姻的杀手。一开始是各说各的理,但当自我辩护不断地强化,到了夫妻之间互相 蔑视的地步,就距离婚姻的破裂不远了。最为有害的是自我辩护会加剧人们之间的仇恨, 并种下冲突和仇恨的种子。有的企业会开设所谓的“心理治疗室”,在里面放上画着老板 头像的沙袋和拳击手套,好让工人们发泄对老板的不满。这种做法的理论支持是,如果给 工人们发泄的机会,他们就会忘记对老板的不满。恰恰相反,人们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寻 找动机和理由,他们越是发泄对老板的不满,越是要说服自己,这样做是正当、合理的。 他们的怨气不会轻松地撒掉,而是会不断地自我强化。 民族之间的仇恨也一样。这种仇恨很难化解。受害者会寻找机会报复,这种报复又会让以 前的加害者减少自己的罪恶感,并低估自己以前罪行的伤害程度,这种拒不认错的态度反 过来又会刺激受害者觉醒,由此陷入无休止的恶性循环。从这一角度来看,南非的种族和 解是一个极其少见的特例。尽管南非并没有变成天堂,但至少避免了一场流血战争。要想 结束战争,必须和自己的敌人和解。 怎样避免自我辩护给我们带来的不必要的伤害呢?从自己来说,我们需要时刻提醒自己, 犯错误的不都是他们,很可能是我们自己。圣经上讲:“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 看不到自己眼中有梁呢?”孔子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 也,人皆仰之。” 从整个社会来说,我们需要警惕各种求全责备的戾气,允许别人犯错,到达成功的捷径就 是不断“试错”。停止无端的指责和刻意的丑化,给予鼓励,给予耐心的等待,最终,我 们在历史上犯下的错误,终究会被承认的。 【作者注】本文取材于卡罗尔·塔夫里斯(Carol Tavris)和艾略特·阿伦森(Elliot Aronson)的《错不在我》。英文书名为:Mistakes Were Made (but not by me)。中信出 版社有中译本。Tavris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心理学教授,在社会心理学、女权主义等 领域著述很多。Aronson是美国最著名的心理学家之一。他提出过Jigsaw教学法,强调以团 队学习打破学生之间的竞争和隔膜。他的新书《社会动物》亦已有中译本。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作者近期出版金融史随笔集《若有所失》.本文责编 霍默 静 [email protected])
时间: 2024-11-05 14:37: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