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龙、龙龙……每当厚厚的冥幕洒向那个贫瘠的黄土高原时,有一个小脚老太婆在用一只眼睛踉踉跄跄地探着路,伴随着冗长、浑厚的声音——龙龙……从东家走到西家。
如今,那个声音早已消弭在村庄里,消弭于黑黢黢的穹空中;小脚老太婆也已经安憩在了地下。
小时候,家里比较拮据,买不起碟机,经常到小伙伴家里看VCD,很晚才回家。奶奶不放心我,害怕我怕夜黑、害怕我着凉,总是拿着衣服挨家挨户喊着找我。每当她一喊,全村的狗都狺狺而吠,整个黑谧的村庄被奶奶的喊声和狗吠声划破,久久在空空洞洞的上空盘桓回荡。而我对她的叫声,极其厌烦,佯装没有听到。其中有好几次我已回到家,而她还没有回来。
奶奶去世已有八年之久了,我的亏欠一直延续至今。
我初三那年的春天,麦苗异样的郁盛,满大地葱葱绿绿。股股微风从麦田上空吹过,麦穗一会儿哈腰,一会儿仰头,一波紧随一波,像极了一个婀娜多姿的姑娘,在风中舞动着鲜绿的裙裾,似有意地引诱路人驻足眺望。有时候好想拥抱她,深深地嗅她那馥酣味。想在她的起伏摩搓下,美美地睡它一觉,直至天昏地暗,路远马亡。
一天下午放学回家,妈妈苦着脸说:奶奶中风了。我迫不及待地跳进屋内,见她躺在炕上大口大口呼吸着,好像喉咙卡着一个玉米棒棒,噎得她难受。脸上犹如一张邹巴巴的蜡黄纸附在头骨上,双眼紧闭。我看着吊瓶浑浊液体一滴一滴融入她的血液。总觉得过几天会好的,没有当回事。
翌日,下午放学,妈妈让我给奶奶洗杂着屎尿的衣服。我说:我功课这么多,哪有时间啊,都快中考了。妈妈反叽道:你奶奶平时最疼你,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给你。我当成耳边风没有理,到别屋做作业了。连奶奶屋里也没有进去,最后还是弟弟洗了奶奶杂着屎尿的脏衣服。
第三天,中午放学回家,看到爸爸、大爸、姑姑们都从外地赶了回来。心里还在犯嘀咕,进屋看到奶奶已经被从炕上挪到了一张板凳支起的木板上面,似一根被久年的雨水泡胀的粗木头一动不动横在上面。白得跟假的似的头发,一绺绺梳理得整整齐齐,发髻盘在脑后,全身上下穿上了臃肿的寿衣。爸爸说:你奶奶就剩一口气啦!咽气咽了好几次,就为等你回来,给你奶奶说几句?我木讷地站着帅康消毒柜,仿佛整个空气凝滞了,定格在那一刻。还是爸爸把奶奶的手和我的手拉到一起,我才有意识紧紧地抓住她冰冷干枯的手,嗫嗫嚅嚅说:奶奶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紧随着两行浊泪悄悄地顺脸颊流向两鬓。俄顷,医生把脉说:人走了,准备后事吧。爸爸用一张白纸罩住她那张清癯、饱受沧桑的面颊,罩住了她那悲苦的一生。
随后下午发生的事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晚上成殓时,大人们忙着给奶奶准备后事。弟弟在院里默默地啜泣,妹妹在灵堂前,撕心裂肺地哭着,一声紧似一声,那声音足以震破穹宇。我不知所措地凝视着 ,木木的,似一根柱子立在院落里。过了一会艰难地走出院子,走到离院子足有三四百远的麦田里,全身僵硬地平镶在里面,双目呆呆地望着黑乎乎又深远的夜空,几个夜空的孩子在穹顶肆无忌惮地眨巴眨巴眼睛,毫无顾忌人间的悲恸苦楚。躺着、想着:奶奶永远消失了!以后在没有人给我零花钱;犯错时,爷爷和妈妈打骂我时,没有人护着我了……两行清泪盛气凌人地滚下来,侵入麦苗的血液,我能听见饥馑的麦秆正在咕咚咕咚吮吸我的泪。那晚,我不知道哭了多久;不知何时,四周已嘤嘤成韵、寒意漫过麦田。从空空洞洞的黑夜传来的熟悉的声音把我带回了家——龙龙,回家去吧。
之后几天放学,当踏入奶奶那个屋时,总感觉奶奶就在我身旁,或者到邻居家去串门子了,一会就会回来。
现在想想,一个只剩半口气的人,竟为了见我最后一面,宁撑了好几个钟头才咽气。而我连她的脏衣服也不愿意洗。
二
奶奶出生在中国苦难的年代,从小脚被裹成了巴掌大,脚掌中躺着裹脚时挤压留下的深浅不一的罅隙裂口,像一道一道用斧子砍过留下的痼疾;脚面鼓起骨头圆圆的似和尚敲打的榆木疙瘩。小脚走起路来如小企鹅的小碎步,滑稽可笑。
也许她的小脚就注定了她那悲楚的一生。
自我有记忆起,奶奶就和爷爷分居,一般不进爷爷的屋。有时,在睡前我会好奇问:奶奶你那只眼睛是咋瞎的?奶奶怅然若失地说,还不是哪个老东西打的,就不再往下说了。爷爷的脾气很暴躁无常,在我六七岁的时候,由于我的贪玩吧,不知闯下了什么大祸,爷爷满院子追着我要用棒子打我,奶奶挺身而出为我护架,被爷爷打了好几下,腿肿了好几天,不能下炕。有时,她也会一边抽着烟锅一边也慢慢悠悠地主动讲那久远的故事。她六七岁就开始一边拉扯舅爷,一边干农活,没有一天闲着,还经常被她爸爸打。她说每年最高兴的事是sacon:割自家蜜浆,那黄灿灿蜜浆黏黏糊糊的,要割好几桶呢。除了卖钱,剩下的都分给她们,每次她吃多了,都会闹肚子。到了十七八岁,爷爷用几袋麦子娶了她。第二年,生下了一个儿子,都快两岁了,不料全国上下正闹大饥荒,村里的榆树皮都被抢光了,草根也挖完啦,处处一副荒枯的惨景。没有吃的,奶水不足,就这样儿子活活饿死在炕上。要能挺过就好了,每当奶奶讲到这时,叭、叭、叭的,深深地吸几口烟锅,哎!长叹一声陷入沉思,那样子像一头老牛安卧在圈里反刍着草料,回想一生的往事。烟锅头一明一灭,接着几屡屡白茫茫的浓烟从她嘴里慢慢悠悠地升起,她的思绪也随着烟气飘向那个久远年代,或许她想努力地攫住那个孩子的稚嫩面容。
有时候躺在炕上,她也会给我写字,翻我的课本,我那时还不晓得,奶奶没有上过学,或许认为识字是件很神圣的事情,对学校很憧憬,很向往。
我趴在炕上写字时,她也会说:我还上过四天学呢,学了几个字,我写给你看。在那个昏暗的屋子里,黄黄旧旧的灯光洒下,她拉着我的左手(我右手残疾),用手指吃力地在我的手掌心写着:王(是她的姓氏),接着一、二、三、四,在我的记忆里她好像只会这几个可怜巴巴的字。写完了,她的神情总泛着某种自豪感、喜悦感。接着又吧叽吧叽吃起烟锅来。有时我会不耐烦地说:奶奶,这我也会,有什么好写的。有时,她也会顺手拿起我的课本,用那只稍微有点视力的独眼几乎要贴在书上聚精会神地看着,间隙会拿到我面前问:龙龙,你看厨卫这画的是不是一个老人和孩子,是不是猴子……画的真像。每次我都悻悻然地,敷衍看都不看,说:是。
在初一,有天中午,老师把我留下做作业,身上没有带钱。奶奶佝偻着孱弱的身躯,拄着拐杖,蹒跚着到学校给我送午餐。当时我的作业已经做完了,奶奶说:你带我在你们校园到处转转,还没有看过呢。我一看那被岁月的沉淀挤压弯了的身体如同她的小脚,走路趔趔趄趄的像奶子肿大的山羊走路,简直丑死人啦,其他同学肯定会嘲笑的。我说:奶奶你赶紧回去吧。她脸色诧异一刹又恢复正常说:那再给你5块钱,买方便面吃。
现在想想,当时是多么的无知。
或许是我右手的残疾缘故,您心疼我,总是允许我幼稚的自私,但这自私不知让你的心凉过多少次,每次心凉痛要多久,又为我的无知在犄角旮旯里抹过多少眼泪。
我不知道奶奶这一生除了吃苦受累为儿育女,还剩下什么方太消毒柜,在我的记忆中她没有出过我们那个区,没有见过飞机,没有见过火车……
那嘹亮冗长的,龙龙、龙龙……又在我的梦呓中回荡。